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云烟渺渺———汪曾祺与云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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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06-12-25 17:27:37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
云烟渺渺———汪曾祺与云南

编者按:汪曾祺在云南呆了七年,写了大量有关云南的文字,他那些散谈的文字让一代一代读者反复咀嚼,倍加珍爱。土生土长的云南作家黄尧如今来写一本汪曾祺与云南的书,他循着先生文字里记叙过的典故一一补述自己的体验与情感,不是画蛇添足而是锦上添花,毕竟黄尧数十年浸泡在云南的文化氛围里。有文学评论家言云南的一些作家写不出云南的来,黄尧不在此列,他的文字让你津津有味……

一、解读之解


云南教育出版社约请几位朋友写一点解读著名作家、画家、名人有关云南的著述、创作的文字,开列出来的名单就成了一对一。被解读的有冯牧、汪曾祺、宗璞等,这算是当代著名作家,其中宗璞先生是仍健在并著述不断的。宗璞先生在知道这件事后给我通了一个电话,说她对云南朋友的一番好意是领受的,但说到解读,她不大明白是怎么回事。她写到云南、昆明的文章不多,散文略能成其束的则更少,倒是小说有写到昆明的,她提醒我这你是知道的宗璞先生在说完这番话后,直截了当地说:你说散文应当是真实的吗?”我说,应当是真实的。先生说,既是真实的,如在文章中有些人、事需要再来一些说明,疏漏、错讹的给予补充订正,这些旁人也是可以做的。至于小说,既是虚构,那就不大好解读了。我说,解读”——照我的理解,也可说由此扩展些相关话题,大可不必是对原著的诠释。我有些强词夺理,先生也就在电话里笑笑了事。

过后,我却想了又想,如果是汪曾祺先生还在呢?对于我的要解读他,也有一通电话么?但汪老的一脸莫名其妙,几乎是肯定的情景。倘若要硬来,偏偏要出一大堆文字来,汪老虽不至切肤,但极有可能要逼出一两首他的打油诗来。因为这样的事先生是做过的。


汪老自1939年来昆明就学西南联大,至1946年离去。这段经历在他的多种文字里皆可读到,我不能口罗唆。其中也有打油诗趣,倒是无讽无讥,同没甚关系。


1993年春天,汪老来昆参加第一届红塔笔会,过后写了一篇《七载云烟》。云烟有两重含义,这一点不必有特别的解释,倒是在采薇一节里,先生说:要写一写我在昆明吃过的东西,可以写一大本,撮其大要写一首打油诗。诗曰:


重升肆里陶杯绿,

饵块摊来炭火红,

正义路边养正气,

小西门外试撩青,

人间至味干巴菌,

世上馋人大学生,

尚有灰薻堪漫吃,

更循柏叶捉昆虫。


在这首八行诗后,除开六、八两句外,汪老句句加注,竟成六条篇后注,达七百字之多,比诗倒长出了十来倍。这说明,汪老写下一点什么文字,是深怕读者看不明白的。有些该加注释来说明的,已经尽其所能,尽其所愿地加注了,概无存着谜底人,也无留着狗尾给人续貂的意思。因此,在先生二十来篇涉及云南生活的文字里,大体是明明白白,一看就懂。这是先生的风格,也是先生对文字功底,尤对散文体格的理解。先生说过,我写散文,是搂草打兔子———捎带脚。又说,我是希望把散文写得平淡一点,自然一点,家常一点。”(引自《蒲桥集·序》)倘若你要读下来,先生的文章很难说有什么故意的章法,倒一如怀抱清茶,促膝聊天,亲近浅淡,真是很少有不明白的地方。


此外,先生也已申明他写下这些文字,只是撮其大要,免得口罗唆。倘若要来演义,要来饶舌,他是可以写一大本的。


这样说来,我们这些人来搞什么解读,就大可置疑了。用了师长不忍拂逆你的意思,甚至是不能言的处境,这便不仅多余,而且可恶。


可细检这伙人的初衷,似乎也不尽是无聊,原因是大家看来,先生们留下的这些文章,是殊为珍贵的。冯牧先生是中国作家协会在较长时期内的领导者之一,他不但是优秀的作家、理论家,还是杰出的组织家。早年,在解放大西南的进军大潮中,他是率了一批人来云南的。尔后,这批英气勃发的年轻人,成了中国文坛的翘楚,各领风骚,至今不陨。这批人的文学的发轫,可以说同云南这块神奇、美丽、富饶的土地的哺育不无关系,而冯牧是最早促成这种结合的人,也是以文学的形式最早发现这块土地的人。他走马滇边,深入秘境,踏歌山寨,豪唱大江,那些篝火中,马背上拾取的文字,又岂是寻常文章可比?汪曾祺的路子,可以说与之大相径庭,一个少年学子,被沦陷的逃亡浪潮逐到了这座小城,他似乎自始有属于自己的一分安适的心情,但决然宣称我这个小说家是在昆明的茶馆里泡出来的,而不言西南联大庙堂之高的,恐怕只有汪曾祺一人。宗璞是冯友兰先生的女儿,提起昆明旧时的生活,一不留意就引起闻一多先生要出城看桃花,我就坐在小马车的后面,颠颠地到了上马村”———不留意,是说先生绝无要用闻一多来帮衬自己的意思,那实在是一个少女生活中最一般的情景。1993年,先生踏访昆明,邀我去寻访故地,居然在龙泉镇龙头村寻到了抗战时期疏散时寄宿的旧居———一所至今尚存,略显凋敝的农家小院。小院的老主人已经故去,年长的晚辈确曾记得几个小姑娘在耳房上读书的情景,且告诉先生,这房迟早要拆了,而一大家子人在村前村后早有了新宅。先生屈身往楼梯上爬了几级,便又回来,站在廊檐下久久不语。我只是觉得那耳房怎就如此地狭小,似乎绝难容下这些回忆;我更难揣摩的是先生内心翻腾着什么。


汪曾祺的泡茶馆、宗璞的小马车,都是些不显惊奇的平淡生活,一如他们写下的文字,也尽是随俗似地平淡。我们说这些文章的宝贵,大略是说这样的能照见旧日影子的文章是少的,但外的人应当是比文章更富实也更多彩的。文见其人从来都存着误解,当然也就有误读,行于文章,大抵只是如同感冒发表出来的东西一样。因此,那样的平淡也不尽是平淡,那样的平淡甚至未见平淡。这大约是解读的一种理由。


冯牧、汪曾祺、宗璞三位先生都是有一个浓重的云南(昆明)情结,这是显而易见的,他们彼此又都很熟悉。但在我的印象里,只有一次,是冯牧带领一班作家来参加云南的红塔笔会,汪老是受邀者之一。两位先生触景生情是有的,冯牧每每回忆起云南的军旅生活,话题要开阔得多;汪老则在一旁为有兴趣问这问那的人做着小小的注脚,比如干巴菌是如何拿来吃的,烧饵块又是怎么回事,等等。一个出大味,一个撒作料,很有意思。总之,是没少了解读解读云南,解读昆明———那场合,不必有海鲜大宴,也不必有精致的散点,有一些云南、昆明的山野风味(总是很丰足)作了引子,(汪老是要有一点酒的)就有源源不绝的话题。因此,我们的话题还可说开了去,尽管两位先生已乘鹤归去,也会有朋友加入到这些话题中来,况且在人亦在。这是解读的另一种理由。


鲁迅先生说过:安宁和幸福是需要凝固的(《伤逝》)姑不论我们现在是否安宁和幸福,然而,我们在凝固自己的岁月,却是无奈的事实。先生们的旧时文章、新近话题,都是生命与经验的凝固,恐怕并非妄论。一个人的生命途程无论长短,总是要有一些个驿站:一个城市、一个乡村、一间陋室、一所寮庐,当然还有牢狱。总不能把什么东西都背着走,总要在哪里寄存一些梦魇、一些猜念、一些情愫、一些聚了又散的朋友、一些来了又去的问候。当然还有冷了的苦茶,淡了的美酒;当然还有鼓鸣马啸,铁血腥风。久久,能携去的,当然只是些凝固了的东西,能充大荒的饥馑,创痛的疗救,也能在躁乱中抚出安宁,衍生似是似非的幸福。因此,凝固并非僵固,它是要稀解,可以稀解的,当然不是药救。至少,我看先生的文章,那份回望人生,归于淡泊与通泰的安宁是令人称羡的。这是我解读来自己消受的,当然也可以说了出来。这算是理由之三。


一件事有三层理由,便可以去做。


汪曾祺是散文大家,有人说,他的散文比他的小说好。我没有听到先生苟同此说。若依我的看法,还是先生的小说最好。但先生对散文及散文写作深有见解,这却是真的,由《蒲桥集·自序》为证。


先生的用文开面很广,但若要做个规定,只说那些与云南、昆明有关的篇什,这就很为难。其实先生的散文游击性是很强的,说到哪里,闪击一下云南的事体人文,也是有的。在《蒲桥集》里,先生是将有关云南、昆明生活的散文归为一束的,共八篇,可见他的重视,对地域性的认定。实则,先生的另两束文章,一是有关西南联大生活的回忆和明史人物的考评,也都可以算是写云南的。这样随便数数,也不下二十来篇,够多的了。先生尚有早期小说,确凿地标明写在昆明某地,实写昆明的地理人文背景的有《老鲁》、《落魄》两篇。尽先生对我的小说跟散文很难区别是认定了的,(《汪曾祺短篇小说选·自序》)但小说毕竟还是小说,只是这两篇作品,若无非此及彼的规定,我确不忍割爱,它们是地域小说最好的例证了。1998年8月,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了《汪曾祺全集》,皇皇八卷,是辑录最近也最全的了。写云南、昆明的文字更见丰富,是谅无遗珠了。


我不认为我来给先生的文章做是够格的,好在这还同要做的有区别。前头已经说过了,是围绕一个云南话题,同题开聊,这体例似乎也没有过,就看能聊出一些什么来。

二、昆明的雨

我想念昆明的雨。

我以前不知道有所谓雨季。雨季,是到了昆明以后才有了具体感受的。


昆明的雨季是明亮的、丰满的,使人动情的。城春草木深,孟夏草木长。昆明的雨季,是浓绿的。草木里的枝叶里的水分都到了饱和的状态,显示出过分地、近于夸张的旺盛。


汪曾祺先生对昆明的雨如此倾情,这在他的林林总总的风物描写里也是不多见的。


换个位置,自小生活在昆明的我,确不知一个雨季也是可以令人怀想的。后来有了南北见识,果然想念昆明的雨


其实,昆明没有雨季


昆明还不属那种雨、旱分明的大陆性气候。不知先生何以得来这样一个附着了概念的印象。在云南之南,在滇西之侧,那才叫雨季呢!亚热带季风气候将一年裁为水旱两段,自每年的清明后数日至十数日(傣历新年后),雨季陆续到来,其势仿佛三鼓之军,陷阵厮杀一刻,天崩地裂。届时,山梁坍塌,宇宙晦暗。那里的草木是常绿的,此时,那绿是绿,恣肆汪洋。


昆明的雨不似那样威猛,昆明的雨是自边地而来的斗笠抖落的水珠。


昆明的绿也不似那样狂野,昆明的绿是小家璧玉。


昆明是时时季季都会有雨的,无论春夏、秋冬。四季有雨,因此有

晴过了很多天,昆明人就会说该下雨了,于是雨就来了;阴晦了许多日子,昆明人会说也该晴了,太阳就出来了。昆明,大约是惟一一个能呼风唤雨的城市;昆明人(包括那些久居昆明,在习惯上成了昆明人的人)是生活在温室的最奢侈的人。


昆明人甚至不知雨伞和阳伞的区别,通常用一把小巧的尼龙花伞既遮雨又挡阳。

昆明人穿四季衣服。一样的天气,有人着棉,有人穿单衣,有人穿短衫短裙,有人穿长衣长裤,一街冷暖杂陈,四时风景。昆明人还发明了一句话:一年无四季,有雨便成冬。这是专门用来吓唬外地人的。其实,下雨必降温,降得多了,昆明人就嚷嚷受不了。对四季如春,昆明人既不承情,也不感恩。


1991年4月汪曾祺在昆明大发书兴


但问起在昆明居住了50年以上的人,对昆明的雨,大约会引出一番感慨的话来,似乎旧时的雨和现今的雨是不同的。


我很小的时候,是喜欢下雨的。清明前后的雨尤其可人。


东边日出,西边雨,昆明叫太阳雨。这时节的雨是娇羞的雨,仿佛闺阁的帘子,一撩,天地就淡妆出来了。在雨与太阳的两界之间,必是有彩虹出现的。七彩的霓桥从灿烂的云顶飞投下来,随着雨脚跚跚,微风拂拂,在广袤的大地上巡游、移动。,昆明人叫,疑是误解。偏这么叫,不求理喻。昆明土语中类似的偏执是不少的。


这时,孩子们就裸着头出来唱:


又出太阳又下雨,

栽黄秧,吃白米;

白米香,扳倒甄子喝米汤
……

为什么栽的是黄秧?始终无解。大约渴雨甚久的小秧是黄色的吧。至于扳倒甄子却是写真。昆明人家多用甄子蒸米饭。米在漾清之后下锅,略略过心之后,就要捞起,出米汤来。新米的米汤清香糯滑,真是解馋得很。


到了傍晚,就要看天相。


孩子也有唱的:

火烧天,meimei出来打偏偏

火烧地,meimei出来放个屁
……

meimei不知是哪个字。昆明也用吴语中的,但不读NAN,而读成NUO(尾音带儿化)”,但并非泛指小童,而专指女儿。打偏偏拍掌的意思,火烧天预示明日大晴。

河南-汪聚贵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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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06-12-25 17:28:23 | 显示全部楼层

三、缅桂——素白生香

昆明人家,要是有庭院的,都喜欢植缅桂。

缅桂何时自缅甸引种到云南,无考。但似可揣测,不会比同属木兰科的优昙从孟加拉引进更早。据《明史》载,三保太监郑和七下西洋,是从域外带回一些名花异木的,其中便有西府海棠婆罗树。婆罗树就是优昙,优于昙花的意思,这名字褒贬太露。要是有人偏偏喜欢是昙花呢?因此,人们大多不称优昙,而唤其俗名:山玉兰木莲。但细考下来,优昙,在此树多植于寺观庙宇之内,和着诵经与香烟,傲然贵重,其花大如盆,香气浓烈,故有佛花之誉。


凡人要不生妄想,当然还是以俗木同朽。


缅桂就进了寻常人家的院落。


缅桂的名讳就有问题,这汪曾祺先生已有驳辞。缅桂不是,花香与桂也有异,不知怎么得了这名。约定俗成而已。其可见。


并非恶俗。其实,缅桂花开,幽然淡雅,花瓣素净,是很耐玩赏的。


昆明人对缅桂之爱重如家人。家植的缅桂有盆栽,也有筑坛、落地,大一点的院坝则成对成双成林。即使是小街陋巷,也时常有一袭花香飘来。一抬头,猛见谁家院落翠荫如盖,一树缅桂,高可拂檐,叶下藏花,香气宜人,就知这家人是会做家的好人家。


故缅桂花开,向来是不成市的,多是培植缅桂的人家多了一份心思,惜花落地为泥,捧得那一缕香魂,将它施与也同样爱花的人。即或是,也别致得很。六月雨天的傍晚,就有了卖缅桂花的女人,在街头行人过往的地方,拣一席地,摆下她们的花来,一个小盒,收藏着百数鲜花,花上覆着湿毛巾,为着保养花的水分,是轻易不揭开的。一角或两角一对,讲对数,花小稍贱,大则略贵,一对花并蒂掐好,用事先备下的白棉线拴了,再衬一片绿叶作托,这就成了一个绝香绝妙的佩饰。留一对线头给你,袢在胸前的纽扣上,就怀抱得一醉香。昆明的女孩,无论趋时、守旧,大多深爱这一年一季的缅桂花事。细雨润湿的街上,素白生香,熙来攘往,漾成一片香海。


清康熙檀萃著的《滇海虞衡志》有一段昆明戴花习俗的描写:滇俗重木香、粉团、金凤,小儿女争戴之。凡三百年,滇中女子戴花的习俗不减。这里没有说到缅桂,木香、粉团、金凤是本地原生花卉。这或可猜想,那时缅桂尚未传入。后来,缅桂作了替代,这是事实。至少在我幼时的印象里,昆明城中的女子已经不在鬓边簪花了。木香花很细碎,如何插,没有见过;粉团花就是蔷薇,女子在高高的发鬏上或鬓角插粉团花,这在滇戏、花灯的扮相中能见,昆明、大理等地的乡间庙会、节日,女子遍插粉团,仍是一景;金凤花又叫金凤子,广见于滇中。1949年前夕,云南流传着一首歌:金凤子开红花,一开开到穷人家……”金凤花是穷人家的花,此言不虚。无论那乡间有多么的穷苦,多么的偏僻,一有人烟,茅草屋前就有破瓦罐、锅盆攒下的一泥土,那上面亭亭生荫也开花的就是金凤子了。金凤子有兜型的红花,小小的粉萼上,有勾形的垂丝,仿佛村姑的刘海。农家的女孩用金凤花瓣挤出红红的汁液,充做胭脂,染腮红,点眉心;又用花瓣包指甲,酢浆水,充酥水黄酒。一树金凤子,一出女儿戏,淡去愁苦,哺来烟霞。金凤子开了花,花萼下就渐渐膨大,成一个锥形的绒绒的囊,轻轻一弹,就蹦出小螺蛳样的籽来,孩子总要小心收藏,来年再播种。


我的母亲酷爱栽花,这大约同她的童年生活有关系。她也栽金凤子,又授之予她的两个女儿——我的姐姐。我们几个男孩大多不参与她们的包指甲,但乐意做下手,撒籽、培土、施肥、看守花苗。1949年前夕,昆明开始引种美国玉簪,也就是鸢尾花。种子是球根,据说得来不易。母亲率着我们,将这些花种排在庭院里,说,待花开过,入了秋就收种,要贮藏在透气又保水的沙袋里,束之高阁,来年就有许多花了。这仿佛许愿。但出苗稀疏,花也凋败,后事再不提起了。家中有一对朱砂古梅瓶,为母亲最爱,后来不知为何,摔了,余一个也在瓶口留下残缺,我的爷爷竟找来一个补碗的锯瓷匠,将瓶口了,成了一个圆瓶。但毕竟是古瓶,上水、涵养花卉,一枝半开的绿萼梅能叫它开到极端,极尽芬芳。数十年,家里几经迁徙,母亲总是亲自将这瓶包了裹了,须臾不弃,直至她重病失语,仍朝案首指指点点,我们都知其所指,说还在。1953年,我们一家迁往城中市府东街小姑家投亲,这是一个局促的旧式院落,爷爷奶奶占了右厢,我们兄弟便同父母挤在左厢,中间堂屋,外面就是石板铺成的牖春”(昆明人称窗下的可回旋的走廊)。我们弟兄几个就将石板掀了,掘地三尺,造成一个花台,又从圆通山偷来德国兰狗脸紫罗兰,从虹山搬来红土,一时地覆天翻。我的小姑眼见毁了房基,直跺脚,我的母亲却淡淡地道:孩子爱着花,是原本的天性,不拆屋揭瓦也就罢了,并不加指责。家中窘困至极,倘有米粮,是必有鲜花的。早春山茶、仲夏荷花、秋有海棠、冬尽梅香,四时相继,从不间断。每当母亲从凛冽的寒风中怀抱一束山茶花回来,家中灰暗的四壁仿佛在瑟瑟的冷寐中一醒,亮了,添了一层淡薄的暖意。


母亲自是深爱缅桂花的。我还记得早年女人时兴姊妹装的对襟棉袄,母亲有一件紫色桂花尼的棉袄罩衫,五个包金的圆袢扣是她从旧时的旗袍上拆下来的,缀上一对鲜鲜的缅桂,煞是好看。1981年,云南省文联从艺术剧院搬迁至翠湖北路12号。这是早年徐嘉瑞的旧居,东隅则是云南军阀金汉鼎的一处公馆,居中院落的花木培植很见功夫,能说明年代的有一树红璧桃,虬伏龙盘,苍苔斑斑,花开重瓣,灿若云锦。可惜因要建新的住宅楼,大半花坛园圃都占了,即或留有寸地,也成了石灰塘。我看了着实心疼,就约着文联管事的老张和几个同事,仅花了很少的钱,就从跑马山的苗圃购得一大车的花木,有朱砂玉兰四株、缅桂四株和红、绿梅、垂丝海棠无数,装扮这小小花园,是绰绰有余的了。缅桂是我着意挑的,幼株壮实,叶扇阔大,第一年落地,不耐酷霜,死一株;次年又死一株;所余二树,三年成丈余,临冬,我对老张说,要搭棚了。适我在京驻读,春节归省,巴巴地去探缅桂,只见草厦斜立,树,却死了。1991年春天,病中的母亲随我居住,我在甬道街花鸟市场购得一株四季缅桂,据说是驯化品种,买时盆栽,是有花的,不假。三年,长得五尺,腾盆三次,由中至大至特大,换土两次,这株缅桂果然不负苦心,一年花开两季,多至百数,少亦数十,一有微风,盈盈一室雅香,经久不去。母亲半身不遂,偶将她移止花前,虽不能语,但那喜悦是可见的。五年过去,缅桂长至三米,小小的阳台已实在局促不堪,附近又建房施工,兀然一所高楼,遮去全部阳光,叶子便蔫蔫黄黄,毫无生气。一次,举家远出旬日,管家的小保姆竟忘了施水,待回来,缅桂新叶、数十骨朵全都落尽,令人不胜伤心,连忙给水给肥打枝,十日之后,新叶又吐绿再生,只是那年的花,就愁愁惨惨,零零落落了。翌年,我们要迁新楼,楼高,全然没有了这露天栽培的条件,全家一下想到的就是这株缅桂,妻子说:不能为难它了。那意思是要落地入土,文联院内有一个地方,她看好了的,只是一个土台,做了晒凉衣服的地方,铁线交错,形同网罗。我就不同意,实在是情同弃儿,心下不忍。惟一的办法是移至一个宽敞的地方。于是一车载到了西郊马家地,妻子说:看好了啊,我们还要迎回来的!”不久,有消息递来,树,死了。那地方有化工厂,降酸雨。这是没有想到的。那土台,后来也成了一个花园,也有一株缅桂。妻子每次路过,就扯扯我的衣角,怨怨地说:!”她又哪里看到呢?那缅桂就从未开过花。


缅桂,有金、银两种,或称黄、白。昆明的缅桂尽是白缅桂,滇西德宏就有大树金缅桂,花瓣灿黄若金,傣家每做佛事,就将金缅桂串成花环,或赕佛,或馈赠嘉宾,都是美意。


缅桂的叶子厚实、形美。将鲜叶切来,用酸水浸泡,待叶肉腐化,细细地洗涤,仅余密密的网状的叶脉,仿佛巨大的蝉翼,若稍加着色,艳素各取所爱,叶柄再缀一根丝线,就成了一枚奇异而美丽的书签。20世纪50年代初,女孩子十分钟爱这书签儿。我的两个姐姐,都是制作缅桂叶书签的高手。现时,是不大有人用书签了,还是不大有人读书了,恐怕事情两端都难言尽,但在曾经的世纪,读书或与读书相关的,全是美事。


岂止雨中的缅桂,令人怀想?

       四、酢

汪曾祺先生在《昆明菜》的末节里说:茄子酢是茄子切的细丝,风干、封缸,发酵而成。我很怀疑这属于古代的苴。苴,郭沫若以为可能是泡菜。《说文解字》字下注云:酢菜也,我觉得可能就是茄子酢一类的东西。

苴,古字从、从,都是同某种盛器或酒有关的东西;,同酢菜,原本是一种二年生的草本植物,芥菜的变种,茎膨大成瘤状,用此茎加香料、辣椒、酒腌制的咸菜叫酢菜。原产尼泊尔,唐代传入我国,今日通称榨菜。川中名产。《新唐书·西域传上·泥婆罗》:“(贞观)二十一年,(泥婆罗)遣使入献波棱、酢菜、浑提葱。”——真正的泊来品。由此看来,同茄子酢是没有直接关系的,倒是酢菜的腌制方法流传俱久,大略如法炮制的通称,极有可能。昆明土语将读作,而不读,多少透露出一些酢菜的源流。


酢菜泡菜是两回事,充其量算亲戚


昆明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种类的”?此谜难解。


汪老说的黑大头酱菜类,不是


汪老又在《吃食与文学》里说:中国咸菜之多,制作之精,我以为跟佛教有一点关系。佛教徒不茹荤,又不一定一年四季都能吃到新鲜蔬菜,于是就在咸菜上打主意。是不是这样?很难说。


一个寺、一个庵,总有几样拿手的咸菜,这没错。


我小的时候,随母亲去烧香还愿,因是寺庵的大施主,待遇十分优厚。我记忆里,华亭寺的住持招待的一餐斋饭,是全素席,咸菜总在七八种之多,且样样精美爽净。母亲最爱的是冬菜,寺庵里的冬菜最甘爽;还有腌香椿腌鸡土从都金贵而持重,一小碟,少至不忍吃。但对寺庵的卤腐却略有微辞,寺里忌酒。没有酒的咸菜哪成咸菜?”———这是母亲的批评法则。寺庵里还忌,大凡味异而腥烈的咸菜,均在禁例,这又排斥了一大群。如韭菜、蒜苗、藠头等,一旦料理晒晾,铺张开来,其味恶腥,大有使香烟渺然的可能,且令口臭,昼诵夜读,佛相哪里还能玉守庄严”?故寺庵不大做韭菜花腌藠头,倒是甘露子,佛义原本,是寺庵必有的一品。小小的甘露子像佛塔,也像大殿的宝顶。一次,我们弟兄几个吃了,还各揣几枚回家,事后又都忘了,母亲收拾衣服去洗,掏出黑的一节了,吓得不得了,怎么把干狗屎都揣来了?”正动怒,奶奶来了一嗅,连声:阿弥陀佛
!”

奶奶吃长斋,我的姑母也吃长斋。我的二奶奶与奶奶最亲,而大姐姐又向得姑母宠爱。于是,两个姐姐大凡去吃了一次斋饭回来,总要炫耀她们的口福。当然,某种秘藏的咸菜,必令我们兄弟妒意丛生。我约了哥哥去找奶奶,每次只得到一丁点儿,腌鸡土从最是回味无穷;还有祥云辣子,用木匣装着,黑黑的,盖儿上有木板刻印的水红商标,古色生香。祥云辣子属酱辣子,味咸,酱味多于辣味。奶奶攒下这些贵重的斋食,是预备着要给寺庵上贡的。还有上好的沙糕,一种同样用水红纸包装的干燥的米糕;绣品”——花钱雇最好的女工用夹金丝线锈的如意菱角莲藕金鱼等等,样样精美绝伦。这些,我们孩子连碰也别想碰——最好的东西总是的。菩萨的吃食,我们同样是可以吃的,只是须等菩萨过之后;菩萨的普渡,首要之举,当然是要让人有吃食;然而菩萨要饿着,又如何?于是,孩子惟有等待。


年前,我到腾冲采访,事先,乡长就来征求意见,想订一席素餐,而附近一座庵里的全素席远近闻名,我求之不得。是日傍晚,雷电交加,冒了大雨赶到庵里,停电。于是,伴着烛火就餐,只见庵里十数尼姑络绎不绝,瞬时,全席就位,单那咸菜不下十数种,老尼婉言道:因交代得晚了,豆腐是附近村里买的,大约吊得嫩生了,有几样硬筋的菜就做不出来,要是闲常,庵里自己吊豆腐,就两样了;其余,都是自己地里盘下的菜,你们叫生态菜,只惜今年雨水大,地涝,辣子在棵子里就———我们向来也就是自力更生


老尼不说辣子了,说”———回去了,没过来。


自力更生可做佛语。我想是不是还可以开放一点,比如,不一定非靠庵里有限的庙产,既是经营,至少在用料上大可引进


可惜,烛光摇曳,影影绰绰,那满满当当的素席,但识其味,莫辨其形,果然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”!我想,中国的咸菜如此丰富,大约同中国人的饮食结构不无关系。


一个素食的民族,当然要育出味的文化。


也同中国的广大而深沉的贫困有关。


20世纪60年代,我们常到昆明附近的农村支农支农是现时年轻人听得懂的名词。一年两季,春种秋收。学生开到村里,就分配到户同吃同住同劳动”———“三同应当进中国辞典


我的东家常年是咸菜当家,别家也一样,没有例外的。


端一大碗是咸菜,再上一大碗也是咸菜,其余的小碗、更小的碗里也是隔顿的咸菜和蔫巴了的咸菜。农家的咸菜吝盐,芥菜酢出了扑罐,一顿消不了,就走味,痞儿了,这两个字不知怎么写,是变质坏了的意思,一坛咸菜掏到了罐子底,都有这股子味,又叫味。农家到了腌制咸菜的季节都要腾罐,罄空头年的罐底,倘若一时吃不了分送些给别人,都说:是罐底的了。”———含有将就些的歉意,算是特别声明。


在滇池边的福海乡劳动时,我的东家有三样咸菜是天天必上桌的:海菜酢芥菜酢,尚有一样,乌黑的条块,味酸,粗拉拉,嚼来生渣,我疑是茄子酢,东家大嫂即刻现出歉意,说这是豆角酢,蚕豆剥了米儿,豆角不忍丢就成了”———“吃不惯啵?”大嫂问,我连连说不是,只是我还不知道蚕豆角也可以做。第二天,桌上多了茄子酢,是从邻家来的,茄子酢要用油炒,窘困的人家便不做它,由于我的好奇且失口,细心的大嫂竟大费周章。眼前的一碗茄子酢用哈喇腊肉在锅底出油来拌过,香喷喷的,推到了我的跟前———这事,我记得很牢,终生挥之不去。


中国广大农村、城镇的贫困,从一道道常年食谱上是看得出来的。如果是锦衣玉食,大抵用不了这么节省。咸菜是中国的食历,一年有四季,哪个节气做哪种咸菜,依行事。但毕竟,咸菜还是源远流长的文化,从采集到略有剩余,再到贮藏,再到酿成洋洋大观的工艺、技术、产品、品牌,而蔚成文化之气相,是进步的标志。哪个地方连少许的贮藏也没有,也不懂用将贫困腌制起来,令其发酵,将其吞食,以苦熬那土地的淡季,那地方就是一副苦愁无望的赤贫。


穷日子过出了中国的咸菜文化。


1985年秋,我随一队马帮进入滇西北永宁地区的泸沽湖。结伴的马锅头是个上了年纪的纳西人,路途上收容了一个孤儿,那是个10岁上下,瘠瘦有病的男孩子,歇稍打灶,孩子就拼命忙活,下到很深的箐子里去汲水。由此,他可以换得一餐饭食———那是一团包谷的粗粒儿和一撮咸芥菜条。我看着这孩子几口吞下包谷团,却将一根芥菜干噙在嘴里,其余的几根,他将破烂的前襟打了个结,藏在那死结里,大约在以后十来里的路程里,他仿佛拥有了一种秘不示人的财货,脸上也顿时亮堂了许多,小小的一根咸菜条,咂得白白的,大约无味了,才咔吱咔吱十分不忍地将它嚼碎。接着,他就撒一泡尿,给马吃,那是由他吃了咸菜,转而对马犊的十分慷慨的奖赏。到了一个叫黄腊老的地方,他的储存消耗殆尽,马帮吃火烧洋芋,没了咸菜。


滇中不缺盐,但一如中国内地,盐贵如金,清前如此,清后设盐道,民国设,缉盐甚严,官府财进,庶民淡出。老百姓吃咸菜,等于吃盐,故吃咸菜也属奢侈。


20世纪60年代后期,我当知青来到滇西景颇山,老百姓从山里找来竹笋,成细丝后腌制成酸笋,说这抵得盐,令我大惑不解。一年下来,什么都明白了,酸笋”(不说”)饭,只是将粗杂的食物下去而已,同毫无干系。


中国尚有非咸菜一类的咸菜。景颇山的白花”(一种早春开放的杜鹃花)腌制方法也如同酸笋,去除了有毒的花蕊,过涨水后储藏起来。那酸泛着一种杀力,让人直打冷噤,却饭,仿佛押解,化一切不化的顽物。


中国的,大抵只是一个反应釜。贫困没有名目。


会过穷日子,大约是中国最坚忍的传统。


但这文化发达,却又是某种优裕的标志,这真是难解的双结


滇西大理、丽江,向为云南至川中、甘藏的商品通衢,大贾云集,自然育出了富丽的饮食文化。稍许富裕的人家,最重咸菜的贮藏。每年杀过年猪,必将其做一次全年享用的分配:计划经济大扇”(杀了的猪从中脊剖为两扇)的一半犒酬亲邻,其余一半腌制腊肉,下水则腌制


云南有荤酢,天下垂涎
!”

猪肝酢,是用猪肝剁碎,和辣椒、料酒腌制的;骨头酢则是用猪排等软骨剁碎腌制的;其余如肠子酢等,大同小异,其法流布民间。荤酢兴焉。


荤酢以鹤庆所产最著名。鹤庆的猪肝酢,兼素酢的辣,又有荤菜的厚,但不腻不腥,味正且浓,色质鲜红,令素食茹荤兼得。但你不能空口吃,即使下饭,也不能吃那么多,它实在是太这个———极端的个性化,现时叫什么?“
”!

荤酢中的萝卜丝酢,用萝卜切成细丝,曝干之后如麻团,在市场上卖,不知所以然者,断不识这就是普通的萝卜。上好的萝卜丝酢,用地道的五花猪肉煮熟至七成,切成细绺,与米面、辣椒面、作料、萝卜丝揉合装罐。吃的时候,取出稍蒸,油炒,味美无匹。集中庸之大成,很中国”!许多加米面,即大米磨成的粗面,与粉蒸肉的粉一回事。但腌酢时,多寡无定数,全看你用不用得起油。米面吸纳了多余的作料,不流失,又与主料匀和互渗,一过热油,米面味厚而酥脆,满口留香。这算得上一项发明。


我的母亲最爱萝卜丝酢,但在我的记忆里,却从未有过成功的作品。大约同她的并不中庸有着关系。闲常全家对此虽无批评,但她却有些个不服气。直到十年前的一天,她兴冲冲地从和平村的农市上购得一大卷萝卜丝(萝卜丝曝干之后卷成大卷),让我尝尝,我扯一绺嚼了,果然津甜。当时,我心下确想劝她罢了这念头,她年岁大了,羸弱不堪,我们子女吃您的还少么?回味的了。况且萝卜丝还只是素材,离作品远呢!终归,没有说出来。不想,数天之后,她中疯瘫痪,此举休矣。又过数年,我将瘫卧在床的母亲移至我的住处,就近照顾,搬家时,妻子翻到一个大兜,扯出些变了色的萝卜丝丝来,怪怪地嚷:这是什么呀?”我一言不发,心下凄然。


昆明人说,腌咸菜是靠手气


这有些邪乎,但又不得不信。


我的两个姐姐离家较早,其下便是我们三兄弟,大兄十四岁当兵,再下就是我和弟弟。我的母亲拢着我们弟兄过日子,恁窘困,依她的话说,恨不得长出八只手来,于是大有将我们当女儿使的无奈。闲常家里靠一台缝纫机做零活,接来的活计有扎帽耳朵”———一种棉帽护耳,那时很流行的解放帽和旧式的老倌帽都有这种反扣在帽顶,解下来护耳,披着就仿佛驴耳朵扇忽扇忽的。是不是那时的人都特别地怕冷?还有沿口条”———将斜裁成一寸宽的黑布条滚边。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沿口条”?我还小,够不着踩缝纫机的脚踏板,这活儿就是哥哥的事。我的事是着母亲腌咸菜,说,就是不准离开,等待使唤。先得将一只只预备来装酢的坛子、罐子清洗出来,用酒涮了。有一种罐子,昆明人叫上水罐,罐子的口上套烧一个稍浅的广口,呈双口,广口注水,罐口倒扣一个盖钵,钵口正好没在水中,用于隔离空气。咸菜做好了,杵实在罐中,还要用干燥的稻草团成,塞紧罐口,这过程叫,所以双口罐又叫扑罐。母亲腌制酢菜,讲究用酒,酒易渗,罐子得用釉罐,且不能有沙眼,孩子眼力好,透空来看,能瞅见小细孔,我说,就准得,这让我很得意。有的沙眼太细,得用酒试,一汪酒顺着罐壁转,那儿,就有看不见的眼儿。酢没走味,母亲说罐子使得。没说我眼力好,我不感委屈。一个窘困的家庭,孩子自知母亲的不易。每年的腌咸菜季节,也不常添罐子。搬家,好的罐子舍不得扔,特别稳妥地安置,嘱咐孩子看好了。我记得我的家从城郊搬到城里,颠儿颠儿的小马车上,我是抱着一个罐子的。四十多年过去,迁家不下五六次,我的家里至今仍有一溜罐儿,成排成行。老的三十余年,也有十年、二十余年不等的,历史档案俱在。比这希奇值钱的都扔了,这怎么回事?中国人之坛坛罐罐,大约就这意思。


母亲手气最好的是卤腐冬菜,还有茄子酢。卤腐是用专门的豆腐块儿做的,到了那季节,做豆腐的也不吆喝,就径直上门来了。竹篮里麦秸草仿佛阳光的暖床,火柴大小的豆腐块儿就整整齐齐排在床上,卖家一惊三乍。豆腐块有层腐皮,嫩而薄,轻易碰不得,小小心心”()来,就得晒晾,我们兄弟必被遣去守望———吆苍蝇,恁无聊,恁乏味,恁没有战斗,你不能拍,即使掸,也要小心毁了豆腐,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苍蝇?日晒夜收,三天,除去了一半水分,了盐、辣椒面、八角、花椒末、茴香籽,豆腐块就下罐了。这时狭促的家里,充满了饱和的薰香,给贫苦人的操劳一种莫名的安慰。这时,得用酒给豆腐块洗澡,就着淋漓的酒汁满满裹了作料,将豆腐块从底至上,一层层在罐里,再将余下的作料涮了酒在面上,封口,旋水”(往广口内浇一圈水),大功告成。


腌冬菜,最苦是洗菜。我永远记得冬天洗苦菜的滋味;两只手泡在冰冷的水里,骨头冻得生疼,想哭,疑是指头掉了,一捞,红红的还在,半天呵不暖来。这时季苦菜收市,便宜,贵了我们买不起。立春以前,得把一年的咸菜腌好了,怎么要洗恁多的苦菜呢?都吃了?过后,我们还是把它全吃了。


母亲很少做韭菜花酢,不独费工,用料、晒晾的考究,一如一项绵密而审慎的工程。成熟了的韭菜花,要夹蕾,不爆花,这还容易。昆明的韭菜花酢与曲靖韭菜花略存小异,不用萝卜丝,而用新鲜苤蓝切成小丁儿,生脆津甜。最难是苤蓝丁的晒晾,要一次曝干,色白,收水在七成。苤蓝含糖高,一遇天阴落雨,糟了!蔫儿了、乌了、霉了,尽弃前功。如腌的是干巴菌韭菜花酢,还得有上好的干巴菌,撕成丝儿,也得曝干至五六成,天时不凑合,蔫了、涝了,前功尽弃。要占尽天时、地利。汪先生说:韭菜花,这是中国咸菜中的神品应非妄辞。


俗说五味俱全,云南的咸菜,用料的配伍之考究,国中莫比。韭菜花酢兼薰、辣、酸、甜、咸,韭菜花虽经腌制,其不改,苤蓝丁生脆,干巴菌更具殊味,各种主料杂合,原味化变,酿一炉精醇,又形色不损,焉能不
”?

韭菜花酢齐名的当属茄子酢


大约1967年,我陪母亲去长春探望即将生产的大姐。出了月子,口腻,多年离家的她倏地就想起了茄子酢,那想,不可名状,念念叨叨,不可解。母亲说,东北的茄子不知可不可以做呢?我倒亲眼见了,一挂送菜的大车上,那把式一边撩响鞭,一边攥一个茄子,生吃,倍儿香!料想那茄子是不错的。至于米面,东北有上好的大米,估计炒了擂面也不差,辣椒!对了,辣椒呢?东北的辣椒傻大,嫩得果子似的。姐夫呀一叫,有了,同事中有一朝鲜族———朝鲜族家的辣椒,了得!这就齐了。我买下两大篮子茄子,切丝、晒晾,又舂辣椒面、米面。太阳还凑合,茄子转瞬成。东北的茄子没心,特嫩,大甄子蒸了拌作料,不等储罐,先就抽炒一碗,尝过,其味美过昆明。那顿,大姐下了一海碗高粱米粥
!

大凡云南昆明人,对家乡的真是特别地依赖,其强烈的程度外人不可解读。已故的佤族女作家董秀英,腌得一手好咸菜,其中萝卜丝酢,是我吃过的同类中最好的。驻京学习,她竟然将三女同寝的宿舍变成了一间作坊。到水碓子去采办料子,就大起堂场,正值隆冬,北京滴水成冰,暖气片加温,窗子的夹层成了储柜,云南在十里堡的鲁迅文学院声名大震,人人争食,断了再续,竟然红火了一个冬天。


云南人都知道朱家璧,这位少年从戎,黄埔就学,后转辗延安,衔命南归,领导云南革命武装斗争,身历百战的将军,一生传奇无数。但鲜有人知道,将军还是一位酢坊高手。将军偏爱自制咸菜,且自采买、选料、洗理、晒晾、配调、腌制、入罐、贮藏,样样精通,事事亲躬。少时,我到将军家玩儿,总爱将他的巡视一通。一次,遭遇了他的雷霆震怒,大约是凉姜黏糊了,不知谁的过错,落雨忘收。吃饭时,将军余怒未消,但上桌来的五六种咸菜,其中甘露子出罐了,生脆津甜;韭菜苔也清爽可爱。将军这才稍安。于是,就说了开来,将军戏称:解放军打败国民党,靠小米加步枪;云南边区游击队靠什么?你猜猜———老酢加步枪!”20世纪90年代,将军年至耄耋,且目力大衰,酢坊之劳,大约总是不再,但老酢素餐,依旧不废,一碟(很小的碟)咸菜,又一碟更少也更小的咸菜,一碗稀饭,如此而已。


人间至味,可问此师。


我的少年,是在那古旧的瓦罐釉光里,弥散着莫名熏薰的陋屋里度过的。许多类似的回忆,也仿佛贮藏在一只只双口大瓮里,知其多味,却懒得开封。


腌咸菜,得多了,我也是个中熟手。妻子过来后,我教会了她,她也渐渐得了几种手气,尤以冬菜、甜藠头最为不俗。


汪曾祺先生说:小说要有浓郁的民族色彩,不在民族文化里腌一腌、酱一酱,是不成的,但是不一定非追寻得那么远,非追寻到一种苍苍莽莽的古文化不可。


这是至理。依这理由,现在的孩子不一定非会腌咸菜不可。就是将韭菜花当成萝卜花甘露子当成狗屎结,也并不触犯什么条令。但生活偏要将人腌一腌、酱一酱,即使满口巧克力,恐怕也在劫难逃


中国,就是一道咸菜


外国人就不大能吃,中国人又离不了。


先生的《咸菜和文化》似犹未尽。

(完)

河南-汪聚贵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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