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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07-3-10 18:21:4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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凄风苦雨中的贞节牌坊
黝黑的躯体,走过绵绵历史,如泣如诉地向我们走来。在残阳的映照下被染成微红,像陈旧的
血迹。残阳如血,血凝残阳。——灵①
史书记载,东晋皇室司马唏每逢宴会,便令娼妓扮作新安人,载歌载舞
演唱离别之辞,其声凄婉悲切。一般认为,新安人的“歌舞离别之辞”之所
以流行,是因为早在公元四五世纪,徽州人就已经时常远出经商了。虽然,
这种记载作为徽商的起源,或许仍有待确证。但其间感伤的气氛,却奠定了
后世徽商以及徽州商人妇人格上的一种悲剧格调。
皖南素有“七山一水一分田,一分道路加田园”的说法。明清时期,山
潆水聚的徽州是个高移民输出的地区。根据徽州俗例,男子到十六岁就要出
门做生意。当地甚至流传着“歙南太荒唐,十三爹来十四娘”这样的俗谚,
说的就是徽州人的早婚——不少人往往年满十二三岁就得完婚,然后外出经
商。有时需要几年、十几年甚至几十年才能返乡省亲。徽商方士■作有一首
《新安竹枝词》,备述其中的劳顿艰辛:
健妇持家身作客,
黑头直到白头回。
儿孙长大不相识,
反问老翁何处来。
少小离家远游、懋迁各地的徽商,历经霜风跋涉之劳,及至迟暮之年返
归故里,长大了的儿孙有眼不识,竟至以“老翁”相称,其间的凄楚悲凉当
可想见!事实上,这种情况在徽州地区极为普遍。徽州人在外经营,有“三
年一归”的惯例,新婚离别,习为故常。有一首《黟山竹枝词》这样写道:
少小离家动别愁,杭州约伴又苏州。妾心难逐郎心去,折柳年年到白头。
“折柳”是赠别或送别的代称。徽州商人妇“折柳年年”直到悠悠白头,
这绝非诗文的有意渲染。对此,胡适曾回忆说,徽州当地有“一世夫妻三年
半,(十年夫妻九年空)”的俗谚,说的就是这种情形——对于徽州人而言,
“一对夫妇的婚后生活至多不过三十六年或四十二年,但是他们一辈子在一
① 引自白少帆等主编《呢喃小语》,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1992 年8 月版,页405—406。
__起同居的时间,实际上不过三十六个月或四十二个月——也就是三年或三年
半了。”
“徽人不蹲家,经营走四方”,这既有利润的追逐,又实在是生活的无
奈!据说,曾经有一对夫妇结婚才三个月,丈夫就出远门做生意。从此,相
思有梦,芳华虚度。妇人以刺绣为生,到每年年底,就将日常辛苦积攒下来
的余钱,换回一颗珠子,用以记住丈夫离家的岁月,称之为“记岁珠”。后
来丈夫还乡,妇人已经死了三年。启视其箧,所积之珠竟已达二十余颗之多!
“记岁珠”这样的故事,或许是极端的例子,但在黄山白岳之间的这一方水
土上,羁人离绪的无限遥情,似乎已积淀而为天籁地韵般的某种音律。
乾隆年间,徽州女子汪韫玉曾作《鹧鸪天•听雨》词①:
松籁萧条烛影幽,雨声和漏到西楼。金炉香断三更梦,玉簟凉生五月秋。
人寂寂,夜悠悠。天涯信阻暗凝愁。疏帘到晓檐花落,滴碎离心苦未休。由此,人们仿佛看到,词中的女主人,或伫立楼头,望月长叹;或枯坐
灯下,对影啜泣。烛影、雨声、金炉、玉簟,牵萦着重闱深闺中的每一缕思
绪。另一位徽州女子程凤娥,也抒发了类似的情怀:
竟日湘帘慵卷,窗外已来新燕。双袖倚雕栏,日暖风和人倦。人倦,人倦,独上画楼消遣。(《如梦令•春闺》)
一点愁心指上弹,梅花羞带病中看,相怜早被湖山隔,空对孤灯带影残。情没绪,思无端,更深犹自倚朱栏,长空独有天边雁,为我勾留伴晓寒。(《鹧鸪天•有怀》)
思漫漫,恨漫漫,无限离愁指上弹,翠被怯春寒,对栏干,倚栏干,一纸家书仔细看,函露语平安。(《长相思•信至》)
最后的一首“长相思”,本是汉代诗中语。唐代文豪李白曾作同名诗,
发出过“长相思,摧心肝”的感叹,在徽州,一些香闺淑媛,虽然身居芳园
丽景,但面对窗外的满庭春色,落红飞舞,仰望那天涯共对的一轮明月,滋
生不已的相思情怀,却始终难以祛除——如此好景谁同?这般良宵谁共?这
大概是徽州人生活中最为常见的悠悠愁绪。晚清词人汪渊、程淑夫妇合作《麝
尘莲寸集》,以词集词,词中无一字无来处,却又按照严谨的格律,将之组
成一首首新词。汪渊的《苏幕遮》曰:
柳供愁,花解语,总是销魂,总是销魂处。人自怜春春未去,芳草斜阳路。卧红茵,觞绿醑。
几度相思,几度相思苦。明日重来须记取。梅子黄时,梅子黄时雨。
程淑亦作有《苏幕遮》——
柳阴凉,兰棹举,南北东西,南北东西路。恰是去年今日去,芳草连天,芳草连天暮。似说相
思,似说相思苦。梦断采云无觅处,门掩黄昏,门掩黄昏雨。①
汪渊是休宁县商山村人,而商山在明清时代是徽州最为著名的商贾之
乡。“歙县西溪南,抵不上休宁一商山”,这句蜚声远近的俗谚,说的是财
聚力厚的西溪南,还不如休宁县商山村的殷富。明代小说家凌濛初所撰《初
刻拍案惊奇》中,就曾描写过休宁商山大财主——有百万家私的吴大郎,号
称“吴百万”。然而,也就在这极负盛名的商贾之乡,许多陌上行客虽然腰
缠万贯,但夫妻生活却如“风中柳絮水中萍,聚散两无情”。远隔天涯的有
情人,你在山际,我于水涯,“天长路远魂飞苦”,于是,“相思”、“相
思”、“相思苦”,这几个词在他们的笔端反复涌动,显然是对冷落孤寂的
① 以下引自吴小汀选辑《徽州词征》,安徽省黄山市徽州学研究会,约1990 年出版。
① 引自郑惠、陈文《汪渊、程淑的<麝尘莲寸集>》,载《徽学通讯》第13、14 期,安徽省黄山市徽州
心境所作出的真切写照。
或许是这种闺怨情愫的投映吧,徽派建筑中的飞来椅也就有了“美人靠”
的俗称。
早在晚明时期,戏曲家汪廷讷在其故乡休宁县松萝山下,修建了一座私
家庭园——环翠堂。后来据此绘刻而成的“徽派版画”代表作——《环翠堂
风景图》,其中,就曾出现过路亭中的“美人靠”。显然,在此前后,这种
叫做“美人靠”的建筑构件,已频繁出现在徽派建筑之中。徽州的许多建筑
都是二层楼,楼上比楼下略高,楼檐外伸,楼层面临天井一周的弧形栏杆向
外弯曲,临空悬置,俗称“美人靠”。美人靠,顾名思义就是供深闺中的妇
女凭栏休憩之用的。徽州女子在此闲倚雕栏,或嫣然顾影,对月相思;或藉
以遥望外部的世界,窥视楼下的过往宾客。
然而,高大厚实的外墙,毕竟隔断了老房子与外部世界的联系。年届青
春的少妇,丈夫长年外出,“寂寂重门深院锁”,落寞的徽州妇女,清夜孤
眠,每当夜幕降临,窗迎冷月,灯摇残照,一种孤寂之感油然而生。面对着
空荡荡的深宅大院,她们有的靠解脱铜制的九连环聊以消愁破闷;有的则将
一把铜钱抛在地上,然后再一个个捡起来,再把它们撒开,再一个个拾起。⋯⋯
如此往复,直到累得精疲力竭,直到东方泛出鱼肚白,直到青春少妇熬白了
乌黑的秀发。迄至今日,在昔称“程朱阙里”的徽州大地上,依然矗立着许
多错落有致的大小贞节牌坊,历经数百年的凄风苦雨,似乎仍在无声地诉说
着很久以前思妇的寂寞与辛酸。
其实,徽州的妇女何尝都是用牺牲热情眷恋名教,以贞节来装饰男人的
体面!?钱钟书曾引用清人施闰章《愚山诗集》卷二《枣枣曲》自序,说海
阳(即休宁)有一种“香枣”,一般是将两颗枣子刓\剥叠成,其中撒上茴香
粉屑,再用蜂蜜浸渍。倘若探究它的来历,据说是由徽州商人妇发明用来寄
给丈夫的,意思是“早早回乡”。也就是以“枣”与“茴香”的谐音,望夫
早归。就这样,“留守女士”用自己独特的方式,寄托着绵绵的情意和不尽
的相思。
数年前的一个清明时分,我曾奔波在由歙县县城到深渡的公路上——这
条道路在历史上曾是徽州人外出经商的一条主要通道,在《天下路程图引》
中被列为“徽州府由严州至杭州水路程”。当年,不知有多少布衣草履、徒
步肩挑的徽州人从这里走向前途莫测的商场。数百年后的我,虽然已无从体
验他们彼时的心境,但在那个落雨纷纷的季节里,眼见着低山丘陵间参差隆
起的坟冢,看着公路两旁小树上五颜六色的“挂钱”(徽州扫墓时的一种习
俗),以及偶尔掠过窗外的一二只乌鸦,我也分明体味到作为异乡人的那份
落寞和孤单!据说,徽州人所做的买卖相当之多(当时有“无微不商”的说
法),但有两样东西是最为忌讳的——一是茴香,二是萝卜干。因为“茴香”
的谐音是“回乡”,“萝卜”则意味着“落泊”。所以直到今天,徽州地区
仍然流传着这样一句谚语——“徽州商人心里慌,怕卖茴香萝卜干”。“茴
香萝卜干”也作“茴香豆腐干”。流传于胡适故乡的一首民谣《写封信啊上
徽州》①这样唱道:
⋯⋯⋯⋯
青竹叶,青纠纠,写封信啊上徽州。
① 《黄山旅游文化大辞典》季家宏主编,中国科学技术出版社1994 年10 月版,页591。
叫爷不要急,叫娘不要愁,儿在苏州做伙头。
儿在外学生意,心中记住爹娘的话
“茴香豆腐干,不能自己端;吃得苦中苦,方为人上人。”
学好了生意我再上徽州。
天啊地啊老子娘啊,没有出息我就不回头。
⋯⋯⋯⋯
商途险阻,不少人浪迹天涯,虽然归思时常萦回心绪,但却由于命运多
舛,“没有出息”,只得在异乡卖起了萝卜干。所以除了牌坊外,徽州人还
设计出独特的女祠,将守节的妇女牌位供奉其中。也就在那个清明时分,我
曾到过歙县棠樾的清懿堂(亦即女祠)。当时还没有经过大规模的整修,但
见三进五开间的女祠坐南朝北,硬山式的外观裸露着一整面灰白色的山墙,
在阴郁的天空下,那是一种令人窒息的严严实实,见不到一扇小窗。走进祠
堂,迎面扑来的是丝丝缕缕的蜘蛛网。祠堂虽然空旷而残破,但内心的震撼
却异常强烈——在对女人贞节的表彰中,我读到了男人的一种恐惧!⋯⋯
这勾起了我孩提时代的一段记忆。上小学时,每天都要从一座牌坊下走
过。这是一座清朝光绪年间竖立的“节烈”牌坊,当然没有在徽州见到的那
么富丽堂皇。每次走过牌坊,我从来不曾产生过什么特殊的感觉。后来读到
乡贤林纾的《畏庐琐记》,才知道贞节牌坊的背后,隐藏着一段残酷的故事:
闽中少妇丧夫,不能存活,则遍告之亲戚,言将以某日自裁,而为之亲戚者,亦引为荣,则鸠
资为之治槥。前三日,彩舆鼓吹,如迎神人。少妇冠帔衮服,端坐舆中,游历坊市,观者如堵,有力
者设宴饮之,少妇手鲜花一束,凡少年之未诞子者,则就其手中乞花,用为生子之兆。三日游宴既尽,
当路结彩棚,悬彩绳其上,少妇辞别亲戚,慨然登台,履小凳,以颈就绳而殁,万众拍手称美。
从上述的记载来看,闽中的少妇似乎是心甘情愿地为礼教献身,但我们
透过历史文献看到的事实却不尽然。在徽州,对于再嫁的妇人,人们总是以
歧视的眼光相看。例如,她们出嫁时不得走正门,轿子不能靠近宅院,只能
“穴墙乞路,跣足蒙头”,无知的儿童对她们鼓掌起哄,甚至于投掷瓦石。
在这样的一种氛围中,社会的压力促使更多的妇女不得不屈从于礼教的束
缚。
篁墩小镇有一座巍峨壮观的“程朱阙里”牌坊,据江忠俦《新安景物约
编》说,篁墩富■山麓是程、朱二氏的祖居所在,清朝曾赐祠额曰“洛闽溯
源”。由于篁墩是徽州士族的发祥地,后人遂以“程朱阙里”作为徽州的代
称。这倒是名符其实的一种称呼!因为在徽州,程朱理学的影响当然较之福
州有过之而无不及。清人赵吉士说过:“新安节烈最多,一邑当他省之半。”
这或许不是过甚其辞的说法。吴敬梓《儒林外史》小说中,就有“徽州府烈
妇殉夫”的故事,为我们展现了礼教束缚下的社会心态和民风士习——徽州
秀才王玉辉三女婿病重不治而殁,女儿哭得天愁地惨,候着丈夫入过殓,出
来拜见公婆。和父亲道:“父亲在上,我一个大姐姐死了丈夫,在家累着父
亲养活,而今我又死了丈夫,难道又要父亲养活不成?父亲是寒士,也养活
不来这许多女儿!”“我而今辞别公婆、父亲,也便寻一条死路跟着丈夫一
处去了!”⋯⋯王玉辉道:“我儿,你既如此,这是青史留名的事,我难道
反阻拦你?这竟是这样做罢。⋯⋯”
数日后的二更天气,三姑娘去世的噩耗传来,老孺人(王玉辉之妻)听
见,哭得昏死过去,灌醒回来,仍大哭不止。王玉辉却走到床边说道:
你这老人家真正是个呆子!三女儿他(她)而今已是成了仙了,你哭他怎的?他这死得好,只
怕我将来不能像他这一个好题目死哩!
因仰天大笑:“死得好!死得好!”大笑着走出房门去了。而他的朋友
也都称赞王玉辉“生这样的好女儿,为伦纪生色”。于是,定制了木主摆入
祠堂,并在门首建了牌坊。⋯⋯
从徽州的文献来看,这个故事可能不是小说家流的杜撰。我们翻开徽州
的方志、族谱和其他资料,处处可见类似于“程烈女”、“汪贞女”、“鲍
烈妇”之类的记载。“婆媳同孀”、“三世苦节”、“未嫁守寡”、“夫亡
投井”和“殉夫自缢”等,更是触目皆是。
在歙县,当地流传着这样的一句俗谚:“嫁到檀模、檀樾,饿死也情愿。”
檀模、檀樾也就是唐模和棠樾,这两处都是明清时代商贾辈出的村落,更是
清代众多盐商巨擘的桑梓所在。“歙是富贵乡”的说法,主要指的就是唐模
与棠樾所在的歙西盆地。这句俗谚固然是说歙西一带生活条件优越,吃穿不
愁,但如果我们联系到“饿死事小,失节事大”的程朱理学来考察,那么,
富裕商贾对徽州社会礼教的重新规范,便无疑显得更为强烈。根据苏州大学
唐力行教授的研究,民国《歙县志》中的人物志共九卷,烈女传竟有四卷,
几乎占到一半。烈女人数从唐代到明清呈直线上升的趋势,清代烈女数是明
代的四倍多,而在其中,商人妇占了绝大多数。显然,烈女数的增长与明中
叶徽商势力的崛起以及清乾嘉时代徽商的鼎盛息息相关。①以淮扬盐商为例,
随着两淮盐业的如日中天,徽州盐商在扬州一带提风倡雅,文酒聚会,质疑
访学,纷纷以儒饰贾(以儒家伦理重新包装自己),以期跻身于绅商阶层;
而在徽州,他们则殚精竭虑地要将桑梓乡土塑造成“慈孝天下无双里,锦绣
江南第一乡”,营造出“程朱阙里”那样的理教重镇。
于是,我们在两淮盐务总商鲍志道的故里——棠樾,看到了矗立着的一
组石牌坊群。这七座逶迤成群的石牌坊,位于该村村口的东北部,纵向跨甬
道而立。它们自东北向西南依次排列,分别为:鲍象贤尚书坊、鲍逢昌孝子
坊、鲍文渊继妻节孝坊、乐善好施坊、鲍文龄妻节孝坊、慈孝里坊和鲍灿孝
行坊。其中,便有二座是贞节牌坊。鲍文渊继妻节孝坊建于清乾隆五十二年
(1787 年),四柱冲天式,枋额上镌有“节劲三冬”和“脉存一线”等字样。
这是为了表彰文渊继妻吴氏事病姑尽礼,守节逾六旬而建。而鲍文龄妻节孝
坊则建于稍早的乾隆四十一年(1776 年),亦为四柱冲天式,石坊枋额上书
写着“矢贞全孝”和“立节完孤”。它是为了表彰文龄之妻汪氏年二十五守
节,一直到四十五岁卒年为止。
据说,单单是歙县一地就有约六千座的祠堂,但不清楚贞节牌坊究竟有
多少。然而,任何一个到访过徽州的人都不难发现,贞节牌坊几乎是随处可
见。看到这些“黝黑的躯体”,听到隐藏于牌坊背后的那一段段凄婉悲切的
故事,大概什么人都不会无动于衷吧!一位女性曾以独特的细腻笔调,记叙
了她的观感——
宋明两代遗留下来的牌坊有几十座,孤独立在漠漠原野上,夕阳将它们黝黑的身躯染成微红,
看起来像陈旧的血迹。我下了车,抚摸这些被岁月侵蚀了的牌坊,耳边仿佛有嘤嘤的哭泣声。⋯⋯
阳光消失了,女人啼哭之声似乎更凄厉,我毛骨悚然,不由加快脚步离开这些牌坊。(舒菲:
《贞节牌坊》)①
① 《商人与文化的双重变奏》,唐力行,华中理工大学出版社1997 年6 月版,页121—123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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