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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08-12-5 14:50:1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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抱得琴来不用弹 (2008-12-05 14:01:15)
标签:杂谈
徐怀中(原总政文化部长)
是不是与姓氏有关呢?凡汪姓者,当可清净自安,不受外界干扰,不为繁华所动。《词海》“汪”字解:“深广貌……汪然平静,寂然清澄 ”。军旅书画家汪君德龙,果真是汪然寂然,研习书法篆刻,心无旁骛,不知有汉,工作之余,全部时间都用来临摹碑帖。他优着迷于北魏墓志书法,深为那种飘逸朴厚、峭健浑古、而似有刀痕的书风所倾倒,废寝忘食地临习着《吐谷浑》、《元鉴》、《元泰》等墓碑,一临就是多少年,特集字为联曰:“宗龙门造像,追汉魏遗风。”这个“追”字十分恳切,他许下了一个大愿,要毕生追随古人的足迹。我是站在岸上的人,不知水有多深,私下里以为,书法其实就是一门“朝圣”的艺术,是一门《还古》艺术,极端化说,就是临帖。留下墨迹为世人临习者,又有哪一位不是从临贴起家的呢?诚然,你耗费了青春年华,付出无尽的艰辛,到后来未必一定会得到相应的回报。可是,你懒得临贴,不喝“功夫茶”,一切都不必谈了。书法展上,面对一幅作品,往往会听到这样的窃窃私语:“功底不足”。临帖之于书法,是一把尺子,衡量的尺度最为公平,也最残酷。古人今人一律平等,包括大书家毛泽东,都不能逃避这个尺度的检验。
齐白石特别推崇明人青藤道士,居然在画作上落款“青藤门下走狗”,真可谓五体投地,死心塌地。先不讲齐氏在书画史上的显赫地位,他已是须发班白的一位老人家了,宁可屈尊使用这样的肺腑之言,尊崇古人竟至于此,令我砰然心动,感慨不已。苏东坡倒是说过:“吾书,不甚佳,然自出新意,不践古人,是一快也。”我想,东坡居士的意思,是师从古人不必过于拘泥,重在照应自己的审美意趣。他少年临学《兰亭》,中年学颜真卿、柳公权、褚遂良,晚年书法书风受李北海、扬凝式影响颇深。可见他在烟波浩渺之中,屡屡追踪过先行者的风墙帆影,并非果真是以“不见古人”为快。执另一端者,则强调创新求变,呼唤“尚奇”之作,不大讲技法的传承磨练。倒也是的,人人学二王,个个效颜卿,学有所成者何止千万,大家挤在一张宣纸上,哪里还有个人驰骋的余地?食古化今,探索进取,这原本无可厚非,有志于此者,谁不在暗中誓言要独树一帜,自成一家。问题在于,这里存在着一个悖论:一幅字,从形式到笔墨线条,洋溢着创新意识,人们赞许有加,往往会点头称赏;“深得古意,深得古意!”写着写着又绕回去了,你的字出新了,却恰是在回归古人笔意。“古意”二字,究竟作何解?书刊上多有论述,我还是不甚了了,可以肯定的是,书法中古意的蕴藏是无穹无尽的。书法艺术最抽象,最形而上,最古老却又最现代,确有可意会而又难以言传之处。某人收藏了一幅字,喜欢得要命,问他喜欢的什么?他回答不出。我喜欢,这就够了,这里有一个审美启悟的问题,书法的魅力,正可印证了人类先天性对美的直觉,对美的自然追求。
书法艺术,当然是缘起于汉字的特质。通常讲,文字是记录语言的符号,这个定义,适用于拼音文字,对汉字而言,只是其一斑。伏羲氏“仰则观象于天,俯则观法于地,视鸟兽之文与地之宜,近取诸身,远取诸物,于是始作易八卦,以垂宪象”。一位学者研究发现,仓颉氏造字,与《周易》相契合。汉字的外部结构,处处看得出八卦的影子,如对称原则等等,又内含阴阳之道,透露着中国古老的哲理。将大千世界林林总总浓缩于若干笔画部首,复以其排列组合,表音、表形、表意融为一体,演绎自然万有的化幻无穹,形成神奥幽深的一个综合符号系统,在人类文明史上,是绝无仅有的,我们不单是从知识层面来“说文解字”,还须深入一步,来 “参文悟字”,进入古人对自然界及对自我生命的悟知境界。遥想鸿蒙初开,中华民族的先人,居然发明出了如此博大精深的汉字,这样的智慧何其圆融无碍,今人只能拜倒,不可企及。可见人类并智慧并不尽然与进化相关,以为随着知识积累,后人比前人的智慧愈见增长,没这回事。
建国之初,曾发起文字改革运动,全国“文字改革委员会”,由日理万机的高层领导人物,和众多大学问家组成。他们大都写得一手好字,有资格从故宫博物院借出国宝级的碑帖,来观赏临摹。他们应当很清楚,走拉丁化的路,汉字必成为中生代末期的恐龙,“恐龙”灭绝了,书法艺术也必将湮没,为后世人留下一个考古的课题。这不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吗?大家爱国心切。报不能一步赶上西方先进国家,恨不能让几亿炎黄子孙一天就甩掉文盲帽子。毛主席在莫斯科,还为此事询问过斯大林的意见。倒是斯大林明白,说中国是一个大国,应当有自已的文字。五四时期,就有废除汉字之说,有识之士们一直以痛切的文化忧患,在护卫着汉字。周恩来的挚友吴玉如先生曾呼号:“国灭犹可复,文字灭不继”。终因问题太复杂,推动不起来,文字改革只好不了了之,幸甚!幸甚!简化字方案,还是公布实行了。我看到过,有书法作品使用了简化字,全国书法家协会某主席也都认同了,我等俗常之好多嘴多舌。银杏树在地球上生长一亿多年了,叫作活化石,只是在中国有存活。北京潭拓寺的一株古银杏,树干要几个人才合抱得住,那年被雷电劈毁一枝,正如同简化字给书法带来的不幸,烧焦的枯木留在那里,看着大煞风景。
有人说,书法是一种技艺,终属小道。这么说也没错,无非是笔墨纸砚,外加装裱效果,仅此而已。岂不知,书法通乎大道,发乎性灵,由练字起步,信步进入一生的精神历练。王羲之邀约友人,来到兰亭雅集,情思、哲思、文思,潮涌一般注到心头,一口气写下《兰亭集序》。这是一篇三百余字的美文,字更美到绝致,谓“ 天下行书第一”。《兰亭集序》被唐太宗带进了昭陵,王羲之多次重写,无法与第一本相比。可知,“书为心画”这个道理不谬,你本人的字,也并非就可以随便“ 克隆”的。时过景迁,心境不同了,找不到感觉了,虽还那枝笔,是那一篇文字,缺失了神韵,连这位“书圣”,也苦于无奈。近来读仿佛先生著《依稀影》,有一段论及书法:“或问,书道以何者为源?答曰:我也!盖书道自然天成,初书忽成,初悟忽得,此非书道之源乎?但得此源,人人皆可自得,这个话实在值得我们细细品味。至于“初书忽成,初悟忽得”者,古今能有几人?芸芸众生不谈,历来那些大师巨掰,免不了也是从下游溯水而上,须经一个漫长的博击过程,几番曲折回转,风吹浪打,从暗流旋涡中挣脱出来,终于攀到上源,一汪清泉映照出他的面影,他寻到了自我,实现了自我。唐代人怀素,自幼勤奋学书,以波澜壮阔式的狂草著称于世。至晚年,书风转为平淡恬静,古劲纯雅,他的《小草千字文》。臻于炉火纯青,被誉为一字千斤,故称《千斤帖》。现代书法家于佑任评论说:“可谓松风流水千年调,抱得琴来不用弹矣!”读《小草千字文》,确如观赏大自然景色,立崖古松,潺潺清溪,总是轻描淡写,浑然天成。寂怀素一管羊毫,外及宇宙大化,内合心灵缤纷。他整个生命随着墨迹渗入“寂然清澄”的化境中,否则如何能尽得书道之妙简本真?
我向汪德龙方家求一幅字,承他慨然应允,赠我一幅篆书中堂,引录了老子第十六章的几句话:
夫物芸芸,各复归其根。归根曰静,静曰复命。复命曰常,知常曰明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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